走道上方的电子钟，慢了7分钟。络绎从时钟下走过的老人们却似乎毫不在意，或者只是未曾发现。时间对于这群七八十岁，甚至八九十岁的老人家来说，也许已经不具备精确的意义。
在广州海珠区赤岗的这座养老院里，时间缓慢流动，老人们经过各自也许波澜壮阔、也许细水长流的人生阶段后，已无须如外面奔走的路人那样，掐着时间、赶着路，按着一个“社会人”的节奏生活。
衣食无忧、安静自如，这是大多数忙碌生活的城市人的普遍心愿——安度晚年。
在这个烟火气十足的城市里，迈入暮年的人们，希望以各自的方式尽力撕下人们内心深处所担忧的与“老年”挂钩的标签——孤独、无趣、消沉，他们选择努力过得更好，来打破人们刻板印象里认为选择到养老院背后必有“不得不”“无奈”。他们选择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余生，纵使受过挫败与伤害。
养老院于他们，虽然远离喧闹的社会生活，但不是孤岛，是船只完成乘风破浪旅途后回归的避风港。
走道上方的电子钟。
悲伤的往事她不再怕谈
“每一位老人家，七八十岁的人生加起来都是一本厚厚的故事书。”这是一名服务老人10余年的养老院工作人员的感慨。
刘奶奶的故事，主线简单明了，情节错综复杂。
还有1个多月就87岁生日的刘奶奶，8年前来到养老院。那一年，仅间隔1个月，她陆续失去两名至亲：因车祸去世的先生、因病去世的女儿。生性乐观爽朗的刘奶奶在巨大的打击下也难以抵挡悲痛与绝望。
儿子唯恐母亲白日在家独处胡思乱想，几番了解养老院的情况后与母亲商量，刘奶奶听从了儿子的建议。
刘奶奶和老伙伴们一起打麻将。
初到养老院，刘奶奶只想待在房间，仍是胡思乱想，老姐妹叮嘱她“别想事，就往人多的地方扎”，她四处溜达，发现老伙伴们的麻将打得热火朝天，好奇观望后被热情拉入麻将局，从此，打麻将成了她每日“必修功课”。“每天打一个多小时，都成习惯了。”刘奶奶乐呵呵地说，“一天不打手痒”。
除了打麻将，刘奶奶最喜欢看乒乓球赛，独居的屋子里电视总是播放着体育台。她爱整洁干净，自己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大家都说刘奶奶房间里很香，没有老人味”，她自豪说道。她爱玩爱热闹，房间挂放着各种小玩意：喜庆的灯笼、不同造型的公仔、寿星手办，还有网红五环眼镜，每一个来探访她的人，她都招呼着他们戴上后与自己合影。她喜欢聊微信、刷网店，买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和五彩斑斓的衣服……
刘奶奶和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唠嗑。
她每一天的安排既松弛又规律：早上6点多起床，吃早餐，7时许到小花园晨练，8点半准时开打麻将，10时许多吃午饭，午休，下午看电视、洗澡、睡觉。外出溜达的时候，总是有很多人跟她打招呼，她最近爱领着刚住进来的东北奶奶到处去，“我也是东北的，大家都给我们打招呼‘两位东北奶奶来了’”。她用热情和笑容感染工作人员、老伙伴们：“大家都知道我爱开玩笑，喜欢跟我聊几句，打打趣。”
“就是人老了，晚上睡不好。”她说着，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大半。但很快，她就又恢复“乐天派”的爽朗模样。
那些悲伤的往事她不再怕谈，也不怕谈生死话题，“我是现在家里活得最长的一个，下个月就87岁了，活得够长了，”“想在这里住到升天”。
“我想主宰自己的生活”
在养老院，刘奶奶交到了不少新朋友，最经常挂在嘴边的是“林老师”。被大家称为“老师”，一个原因是林奶奶退休前曾是初中数学教师，二是在老伙伴的心目中，她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文艺老年”，必须被尊称为“老师”。
入住养老院8年，80岁时，林奶奶开始自学，从一个书画“小白”成为养老院的“书画家”，且曾在此办过自己的一次画展。她同时自学了电子琴，最喜欢弹唱《送别》。
9月12日是养老院的贺中秋游园活动，热热闹闹的老人们在外面的大堂玩游戏、兑奖品，林奶奶在里面的活动室弹奏着一曲曲。“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热闹是别人的，她喜欢这种孤独。
林奶奶在独自弹琴。
林奶奶是自己决定来到养老院的。生育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林奶奶，一身傲骨。年轻时以一介书生，在农场农活不落后于他人。孩子成家立业后，先生去世，她一直在儿子家帮忙照顾家庭，人到暮年，发现老中青三代共同生活诸多不同不便，萌发“自由”的想法。“我跟儿子说，我80岁了，病痛越来越多，没办法照顾你们了，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一开始，儿子、家人有顾虑，把辛苦半生的母亲送到养老院，可能会惹来非议，林奶奶认真强调，是自己自愿到老人院的，“我自己本性自由，想自己主宰自己的时间，想干啥就干啥。”
在养老院，她实现了80年来一直追求的自由。
首先是金钱自由。刚来到养老院，林奶奶的退休金还不怎么高，交了费用后，每个月的退休金只剩下不到200元，儿子会给她一些零花钱。两年后，她的退休金提高了，她就不再需要儿子给自己钱，“经济独立很重要，是自己主宰自己的基础。”
林奶奶在独自绘画。
更重要的是学习自由。80岁时，林奶奶开始学习画画，从手机上看视频教程、买画材，从照葫芦画瓢开始，一笔一笔临摹。82岁时，养老院为她举办的一次画展让她一下子“名扬圈内”，给了她更大的鼓舞。
如今，每天下午是林奶奶雷打不动的独处创作时光，画花、画鸟，画万物美且有灵，她“不知老之将至”。
迈入暮年，不断面临告别，她心中一片坦然：“我不怕死亡，因为我已经活得够长了。”但她害怕失去自由，害怕有一天失去认知，“任人摆布”。
“放心，我并没有那么消极。”害怕自己的话语给听者带来伤感，她反过来笑着安慰道，“我还是很积极的，画画、弹琴、做数独，过好每一天。”
“人真的是要活到老，学到老。”林奶奶用最朴实的话语解释她85年没有放弃过的倔强。
62年依然相伴在旁
86岁的黄奶奶和87岁的柳爷爷是养老院的“新人”，5个月来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他们之间细腻绵长的爱情，是养老院里人尽皆知的浪漫故事。这爱情，支持他们携手走过62年长路。
20世纪50年代，柳爷爷从江西考入华南理工大学，与广州本地考入学校的黄奶奶相遇。因为同为毕业设计小组的组员，常常在一起头脑风暴，两人渐渐熟络起来。在相处中，黄奶奶被柳爷爷温柔细致的性格打动，两人走在一起，常常有着说不完的话题。1962年，因工作几经离别的二人终于相聚，并正式结为夫妻，养育了一儿一女，儿子、孙子都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实现“三代皆出华工人”。
黄奶奶和柳爷爷一起手牵手。
62年来，二人从未吵过架、红过脸。数十年如一日一起分享趣事的黄奶奶和柳爷爷，如今一起居住在颐年医养院的双人间，每天在房间里一起读书、看报，还像当初在校园里的相互陪伴一般。
因为养老院离女儿家不远，女儿时常前来探望；二老状态好、天气也好的时候，子女会带他们外出游玩。“最近我们回去中山看我的中学了，几十年没回去过。”黄奶奶开心地拿出相片，展示一家老少在中学门口的合照。这一趟出游，还参观了深中通道，“很壮观”“真的开眼界了”。
黄奶奶和柳爷爷一起散步。
决定入住养老院，是因为柳爷爷身体出现了各种问题。在一次摔伤住院后，家人意识到柳爷爷需要专业的照护，于是直接从医院搬进了养老院。“年纪大了，每天都很容易累，那些简单琐碎的家务活，都变成了负担。”柳爷爷说，来到养老院，不用自己做饭、洗衣服、清洁房间，每天轻松了很多。
当然，更重要的是，无论去到哪里，黄奶奶依然陪伴在旁。
以历经世事的智慧与经验积极面对暮年
刘奶奶、林奶奶、黄奶奶和柳爷爷的故事，也许在不同城市的不同养老院中上演。
2023年底，我国60岁以上老人占比已达21.1%，进入中度老龄化社会。据估测，年龄高于80岁的“老老人”占总人口的2.5%左右，备受关注。
据颐年医养院有关负责人介绍，该养老院老人平均年龄超过83岁，其中100岁老人有4位，老人中至少有60%—70%有失智状态，需要专业的照护。但据了解，现阶段中国养老模式比例为90:7:3，即90%的老年人选择居家养老，7%的人在社区接受养老服务，只有3%的人在机构养老。另一个数据是截至2022年末，我国已有养老机构4万余个，养老服务床位822.3万张。
养老院内部场景。
日前，也有地方政策开始强调进一步提升80岁及以上高龄老年人服务保障水平。
政策支持、社会合力之下，被关注、被服务的老人们，也正在以各自的方式，以自己历经世事的智慧与经验，积极面对暮年。
养老院内部集体活动场景。
这家养老院以在城市中央仍拥有一个花园而被老人们喜爱。他们因为不同的理由来到这里，在花园里休息、散步、运动、忆当年。他们还记得，自己也曾激荡青春、意气风发，用自己的青春参与城市和社会的成长和发展。
当人生渐如夕阳，他们没有放弃对独立、尊严、幸福的追求。就像朝阳有朝阳的热烈，夕阳有夕阳的浓烈。那虽不再灿烂但依然厚重的光芒，也可以从容不迫，不慌不忙。
广州日报新花城民生+音视频出品
视频策划：龙成满、陈向军
执行策划：郑洪达、林琳、王文宇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林琳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郑洪达、王文宇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郑洪达、王文宇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苏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