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被唤作“歪脖子”，在代书胡同已经生长了200年。
这棵老槐斜插在两栋居民楼之间，好似被时光抽走了脊梁。树干早已变空，树皮斑驳。
可每年六月，嫩芽总倔强地从枯枝里钻出来，硬生生在钢筋水泥的夹缝中撑起一把绿伞。
“我打小就见它歪着，那会儿胡同里还是泥路，一下雨就得趟着水走。谁能想到，这空心的树疙瘩，竟成了咱们的‘树坚强’ 。”
聊起这棵“歪脖子”，77岁的白月桂说，“你们瞅瞅，它那树身紧贴着楼房，离得近的地儿，不足半米。树干弯弯绕绕到了二楼拐了个大急弯，就像跟人侧着身子给空调外机让道似的，就这样还可劲儿往上蹿呢。”
从黄殿坑到代书胡同
这条隐于闹市的胡同，形成于明清时期，原称“黄殿坑东沿”，如果要提代书胡同的历史就不得不提黄殿坑。
据老人们回忆，早在明清时期，黄殿坑就是郑州城西南的一个重要地标。那时的黄殿坑，地势低洼，积水成潭，周围居民常来此洗衣、洗菜，甚至游泳抓鱼。随着时代的变迁，黄殿坑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中国成立前，黄殿坑有60多亩，水多坑深，随着城市建设的推进，黄殿坑逐渐被填平改造，但地名与文化记忆却沉淀下来。
● 王秀清 摄
黄殿坑所在的区域如今已焕发出新的生机。以代书胡同为例，它是一条曾经因文人聚居、代人书写呈文状子而闻名的老胡同。代书胡同整体呈Y字形，东起管城街，西至营门街，南连西大街。
在明朝洪武元年（1368年），当时郑州在州治西南创建了管城驿。驿站的北边，就是现在的代书胡同，再向东北不远，就是州府衙门。代书胡同正是得此地利之便，成为一些讼师、及代人书写呈文、状子的文人们聚居的地方。
● 郑州文物局 王羿 摄
那些识字不多的百姓，便向聚居于此的文人秀才求助，代笔书写家书、状子、呈文，久而久之，“代书”成了这片土地的文化标签。至近代黄殿坑填埋后，“代书胡同”的名字却沿用下来，成为老城记忆。
而这棵被居民嫌弃过的歪脖子树，也在看着代书胡同的人来人往，岁月变迁。
1. 两栋楼夹缝中的第三条生命
在北下街代书胡同社区书记龚猛的记忆中，这棵古树曾是“麻烦制造者”。
它斜插在不足三米宽的楼间通道，树冠遮蔽了半边道路，槐树的身子，歪斜得厉害，被好几根铁支架牢牢地支着。“早年地面全硬化了，树根被‘捂’得喘不过气。更糟的是，树干内被白蚁掏空，眼看就要不行了。”龚猛说，这棵古树已被园林局列为濒危古树。
● 资料图
登封市文物局遗产科专家靳红军的诊断揭示了其“三大致命伤”：根系窒息（硬化地面封死呼吸通道）、空间挤压（两侧建筑严重侵占其生长空间）、树洞处理不当（发泡胶封堵导致内部腐烂加剧）。“这情形，堪比人的窒息、骨折加感染。”
然而，生命的韧性超乎想象。即便木质部朽坏中空，树皮下的分生组织仍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每年春天都会顶出嫩芽。
白月桂老人清晰记得，1998年第一次小区改造时，不少居民对这棵“碍事儿”的老树有意见。可她却不这样想，“它比人活得久！黄殿坑填了，路好走了，可树还在。它看过的世面，比咱们多。”
2. 代书胡同上演“生命让行记”
2020年，代书胡同迎来历史性蜕变。在老旧小区改造工程中，“一切为古树让行”成为共识。
“修地铁都懂得为古槐绕个弯儿，咱改造自己的家园，还能容不下一位‘歪脖子’的老街坊？”龚猛说，这不仅仅是一次改造，更是一场精心呵护的生命保卫战。
● 资料图｜为古树加固
在铺热力管道时，为了避免树根受伤，热力管道整体架空，为盘根错节的树根腾出舒展空间，让古树的根系得以重获自由呼吸的机会。
● 图｜为古树让行，架空热力管道
● 资料图｜开辟新路，分流居民
道路规划也做出重大调整，进行人员分流，开辟另外的活动区域，减少居民在楼宇间隙的流动，为古树生长开辟出专属通道。
● 图｜安装监控
另外，古树的对面还安装了监控探头，24小时守护着它。定期输注的营养液顺着导管缓缓渗入根系，恰似为年迈的长者输送生命的活力。
为了让古树更强健，一项名为“复壮”的工程悄然进行。
据管城回族区市政绿化服务中心的老师介绍，在树冠遮蔽下的硬化地面，精准钻出12个碗口粗（直径110mm）、深80厘米的探孔。孔内埋设带孔PVC“呼吸导管”（上覆地漏），填充特制营养基质和促根杀菌药液。这些间隔1.5-2米的“生命通道”，显著改善了透水透气性，疏松板结土壤，如同为古树进行深度“强身健体”。
● 图｜“古树医生”正在“药浴”消毒
工人师傅化身“古树医生”，仔细清除树洞内有害填充物及腐烂组织，保持“伤口”开放通风。接着，采用稀释的环保杀虫杀菌剂（噻虫嗪、农用硫酸链霉素、已唑醇）进行高压“药浴”消杀。待“伤口”干燥，涂抹防腐药剂混合固化剂深层保护。最后，巧匠用阳离子丁胶乳材料，在外部精心勾勒仿木质纹理。为修复高处3平方米的创面，甚至专门搭起钢管架。
“每一道工序，都倾注着对这位老友的深深敬意。”龚猛望着古树又一茬的新芽说，“我们听相关专家说，对于濒危古树，只要有生命迹象施救措施得当就有可能救活，过了危险期生命体征恢复以后，一般情况下三到五年以后就会枝繁叶茂。”
3. 活着的乡愁 老树又发芽
白月桂拍着树干：“俺们家三代人都在这个院儿扎着根，老辈人常说啊，这棵树，就是俺们胡同的‘主心骨儿’。”她顿了顿，目光望向枝干，“那些摆摊儿写信的老先生们，早都不在人世了，可‘代书’这名儿啊，这棵老槐树还替他们记着。”
我们走访街坊四邻时，听院子里的老人说起它，话头里虽也掺着些埋怨，但多数是打心眼里地钦佩：”别看它弯了腰杆儿啊，可那架子骨，硬是没塌过。”
这劲头，就跟胡同的老百姓一个样。以前的日子再作难，大家也可劲儿往前拱，日子也越过越有盼头。
代书胡同的改造，折射出老城更新的温度与智慧。
当钢筋水泥的丛林不断扩张，这棵空心的古槐树，宛如城市快节奏发展中的一个“逗号”，它让改造的步履为生命而慢下来，也让人们看见了城市更新中传承与发展和谐共生的可能。
“拆旧建新容易，难的是把这份烟火气里的念想留住、捂热。”龚猛的感慨发自肺腑，“它就那么站着，看着街名没变、老邻居还在、新楼房盖起、车来人往不停。它不是绊脚石，是连着过去和今天的一根‘老藤’，让我们这辈人、下辈人，都能顺着它摸到这条胡同的‘根’。”
古槐空膛为何不死？
靳红军给出了形象的解释：“树活一口气，这‘气’在皮，不在心。”他指着枝头鲜嫩的芽苞，“树皮下的韧皮部，是把叶子里造的‘甜水’（养分）往根上送的‘粮道’；里面的木质部，是把根吸的‘清水’（水分养分）往枝叶运的‘水路’。只要这两条命脉没断透，哪怕心空了，它也能在伤疤上，憋出一股子新劲儿，再活他个百年！”
这棵空膛的古槐，用它沉默的坚守和年年新发的绿意，稳稳地托起了这条老胡同烟火深处，那份沉甸甸、暖融融的，名叫“乡愁”的重量。
「 编者按 」
“要把古树名木保护好，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好。”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指示，为守护自然与文明的珍贵遗产指明方向。
2025年3月15日，《古树名木保护条例》正式施行，这部我国首部针对古树名木保护管理的行政法规，以法律的坚实臂膀，为“绿色国宝”筑起全方位守护屏障。每一棵古树都是活着的历史典籍，守护它们，就是守护文化根脉，延续文明薪火。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古训，在郑州这片热土上化作跨越时空的生命交响。从阡陌交错的农耕时代到钢筋森林的现代都市，郑州的古树守护着一代又一代人，忠实地记录着城市版图的沧桑巨变。
中原网推出“古树长歌·根脉中国——寻访郑州古树”大型系列策划报道。让我们一起，去看看郑州的古树，就像去见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探寻它们所蕴含的岁月故事。
全城寻树
您家巷口可有会讲故事的百岁树翁？
一棵古树，一段往事，一腔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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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 张新彬 统筹辛晓青 执行赵宁、禹亚楠 撰文张思沛 校对李小辉 设计张雪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