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9日，一条灵动的巨型鳌鱼在十五运会开幕式上惊艳亮相，刷屏网络。如果你参观过广州陈家祠等岭南古建筑，就会发现鳌鱼、狮子、蝙蝠等祥禽瑞兽都是灰塑装饰的“热门款”，寄托着岭南人的美好寓意。
灰塑，俗称“灰批”，是岭南建筑的传统装饰工艺，与岭南传统建筑“三雕”齐名。灰塑造型生动、色彩艳丽，从材料选择、制作技艺到题材内容都有着鲜明的岭南特色。此外，以石灰为主要材料的灰塑还具有防热、防雨、防潮等优点，尤其适合岭南的湿热气候条件。2008年，灰塑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早有听闻广州花都有位灰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邵成村，他出生于灰塑世家，祖父、父亲都是当地有名的灰塑艺人。坚守灰塑艺术创作逾45年的邵师傅，精通浮雕、圆雕和通雕各类技法。日前，记者小麦上门拜师学艺，通过学做一件蝙蝠灰塑作品，体验搭骨架、草筋灰打底等工序；通过走近文物修复一线，领略百年灰塑技艺的传承与发展。
灰塑
灰塑，是流行于广州的传统雕塑艺术，主要饰于门额窗框、山墙顶端、屋檐瓦脊等。明清时期，祠堂、寺观和大宅建筑都盛行用灰塑做装饰。
特点
灰塑内里细软，外面坚硬，具有“呼吸”功能，能吸收和排放水汽、热量，平衡建筑的湿度、温度，做到冬暖夏凉。
工序体验
学做一件蝙蝠灰塑作品
探究抵挡百年风雨的奥秘
为一探灰塑奥秘，日前，小麦来到位于花都的一家灰塑工作室。刚进门，抬头便见两位年轻工匠正给瓦檐上的灰塑狮子上彩。不远处，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师傅埋头修整灰塑作品。他，便是小麦将要拜师的邵成村师傅。
灰塑能抵挡百年的风吹雨打，其诞生要历经构图、扎骨架、草筋灰打底、纸筋灰塑型、色灰塑型、上彩等工序。为了让小麦掌握创作思路，邵师傅从一只蝙蝠教起，“‘蝠’与‘福’发音相近，蝙蝠是灰塑中常见的瑞兽。”只见邵师傅提笔轻蘸颜料，在木板上构图：“把眼睛画得又大又凸出，看起来精神抖擞；额头凸出，寓意有思想；鼻子硕大，寓意富有；肚子圆滚滚是福气象征……”小麦发现，邵师傅塑造蝙蝠形象时巧妙注入想象力，使其貌不扬的蝙蝠变得福气满满的样子。
构图后，就要开始扎骨架。“骨架是衔接灰塑与建筑的桥梁。”在邵师傅指导下，小麦一手固定着3厘米长的钉子、一手执铁锤敲打，再用1.2毫米粗的铜线扎骨架。邵师傅叮嘱，“钉子、钢线尺寸取决于灰塑的立体程度，像陈家祠里凸出表面五六十厘米的灰塑，需要很粗的骨架才足以支撑。”
小麦跟着邵师傅学习扎骨架
随后，师傅一一展示糯米粉、盐、红糖等制灰“好物”。“莫非要烹饪一顿‘黑暗料理’？”小麦不禁生疑。“加入糯米粉，可让灰变柔软、强度变大，加入红糖可让灰的表面硬化，无惧雨水冲刷。”师傅解释。原来，岭南人不仅吃得尽兴，还将柴米油盐“用”到房檐上，充满生活智慧。
备好了灰，接下来便是尤能体现功力的步骤——草筋灰打底。由禾秆草、石灰制成的草筋灰质地粗糙，小麦手执抹灰刀，给骨架包灰打底。“压紧一点，让灰和骨架衔接得紧密一点。”邵师傅不忘提醒，“每次包灰切记不能超过3厘米，层层包裹，直至雏形渐显。”待草筋灰打底完成后一天，方可进行纸筋灰塑型。相比草筋灰，纸筋灰质地细腻，凝固后硬度高，在批灰时每次厚度不能超1厘米，太厚容易导致灰塑开裂。一番体验下来，小麦感慨，灰塑制作所耗费的心力、耐心真是外行人难以体会。
“灰塑一点都不灰，岭南建筑最亮丽的色彩来自灰塑。”邵师傅介绍，灰塑用色丰富，象征喜庆的红色、象征吉祥的黄色……鲜艳的灰塑离不开铺色灰、上彩两个步骤。上彩时，只见邵师傅先涂浅颜色颜料，再涂深颜色颜料，“遵循由浅入深的原则，能让灰塑看起来更有层次、更立体。灰塑在吸湿时顺便将碳酸钙带到表面，待水分挥发，残留的碳酸钙就能固化颜色。”
在邵师傅的工作室里，浅浮雕、通雕等各种工艺的灰塑摆件随处可见。“通雕能解决建筑通风、承重的问题；当没有依靠物时，可考虑做圆雕，灰塑完全突出于墙面之外，可从各个角度欣赏它。”师傅表示，他们根据不同题材、建筑部位因材施艺，让每种技法在展示视觉美之余，还兼具实用美。
把脉诊疗
摸清“脾性”做到修旧如旧
引入三维建模技术做保养
灰，是中国古建筑的重要粘合材料，中国人是一等一的“用灰好手”，将这门技艺传承发展了4600多年。
“岭南地区的灰塑出现在唐朝，与北京故宫、敦煌壁画是一脉相承的，但只有岭南才会把灰塑做在室外。”邵师傅考察时发现，岭南人把屋檐外的灰塑做得色彩缤纷，除了美观，还有一个功能，会使屋檐温度升高，促进空气流动，建筑内部变得更通风凉爽。
明清时期，广州的祠堂、寺观和豪门大宅建筑盛行用灰塑做装饰。出身灰塑世家的邵师傅深谙灰塑背后的寓意，“每种建筑有不同功能，灰塑装饰也会随之变化：作为宗祠的陈家祠，饰有寓意读书达到巅峰水平的‘黄雀闹梅’，寓意多子多福的番石榴，讲述中华礼制的‘桃园三结义’；寺院则多选用宗教故事、神兽等题材。”
在现存的岭南古建筑中，以陈家祠的灰塑最为出色，造型奇巧的灰塑诠释了何为岭南民间艺术的深厚底蕴、美好寓意。小麦跟随邵师傅来到陈家祠，开启了一场灰塑的“寻宝之旅”。“我们身处陈家祠首进，这处廊门上的灰塑名为‘独占鳌头’，大有来头。”邵师傅介绍，“古时候，进士中状元后，便如同灰塑所描绘的，站在殿阶浮雕的鳌头之上迎榜。”
陈家祠灰塑
移步至聚贤堂外，邵师傅指向右侧屋檐上的蝙蝠灰塑，“陈家祠的‘福’数之不尽。‘蝠’与‘福’、‘钱’与‘前’谐音，蝙蝠与铜钱的图案组合有‘福在眼前’的美好祝愿。”
探访时，小麦恰好遇上陈家祠开展灰塑修复，于是自告奋勇要为灰塑“把脉诊疗”。在首进门廊前，小麦有样学样，跟着师傅戴好安全帽，弯身攀爬上约5米高的脚手架，抵达屋脊近距离接触百年灰塑。邵师傅指向墙壁上褪色的灰塑介绍，“经过风吹日晒，使用传统工艺和材料的灰塑渐渐出现褪色、开裂、内部金属骨架生锈等问题，需要定期维修。”小麦拿起抹灰刀，瞄准灰塑的裂缝轻抹草筋灰进行填补；一会又循着灰塑的肌理与质感，给已褪色的灰塑抹上橙红色的色灰，让其重现昔日光彩。
在邵师傅指导下，小麦尝试修复陈家祠屋檐上的灰塑。
参与了陈家祠八次灰塑保养维护工程的邵师傅，几乎摸透了这里每尊灰塑的“脾性”。邵师傅指向远处屋檐，“陈家祠坐拥18只瓦檐狮子，我们修复时才发现，这些狮子的骨架竟然是铁制的，多年过去，铁生锈后很容易撑爆灰层，让灰与铁结构分离。随着技术升级，我们不仅要修旧如旧，还开创性地选用不锈钢材料制作灰塑骨架。”近年来，陈家祠还引入实景三维建模技术，全面记录灰塑文物形态，让保养维护有据可依。
参与灰塑修复项目时，邵师傅发现有一些新制作的灰塑是按照西式理念进行设计，只考虑建筑的硬度、强度，选用水泥作为原材料。“水泥密度过高，无法应对热胀冷缩的问题，导致这些灰塑不会‘呼吸’。将来修复灰塑的话，要将所有现代材料清理出来，按照最原始的材质去做复原工作。”接下来，邵师傅的一项重要工作便是给当地提供示范教育培训，协助灰塑人才培养，进一步规范技术要求。
古为今用
百年灰塑为220米高楼献妙招
让内墙会“呼吸”、外墙防污又防水
自15岁起，邵师傅跟随父亲学艺，至今已参与镇海楼、光孝寺、佛山祖庙等上百间古建筑的灰塑修复保养，修复建筑面积接近2万平方米。他坚持地道的灰塑传统工艺，正是这份“笨拙”的坚守，让他受到广泛认可，参与修复的广州从化广裕祠、佛山市兆祥黄公祠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
尽管有手艺人为图方便使用丙烯等油画颜料，但邵师傅依然保持原汁原味的灰塑技法，用矿物质颜料上彩。在他看来，“油画颜料不溶于灰，让灰无法透气，温度高时水汽上升，温度低时水汽则回沉，犹如常年戴胶手套的手，容易闷出水。而矿物质颜料耐用、不易褪色，令屋顶更透气，这便是老祖宗的智慧。”
应用灰塑技艺的岭南古建筑不仅会“呼吸”，其建材的环保性、耐用性也是现代建筑可以借鉴的。“如何让这门百年手艺融入生活中、现代建筑中？”这是邵师傅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灰塑
“制作灰塑时要解决骨架防水问题，我们会用到桐油灰，应用在现代建筑外墙可以实现防水、防污、耐高温。内墙做到会‘呼吸’、恒温恒湿，可以用纸筋灰、灰油、灰膏。”说罢，师傅随手将一瓶水泼向应用灰塑工艺的墙面，不到一两秒，水珠瞬间被吸收，墙面已不见半点水痕，灰塑吸潮吸湿的能力让小麦直呼“厉害”。此外，邵师傅团队还与华南理工大学、深圳大学等院校开展合作，研究灰塑成分在不同环境下的变化情况，甚至把灰塑技术应用于深圳一栋220米高、合计面积38万平方米的住宅。
如今，市民游客还可以在广州街区感受灰塑魅力。在永庆坊街巷便有不少灰塑元素，其中要数大型灰塑画《木棉英雄树》最受欢迎。画面中，雀鸟穿梭于木棉树之间，活灵活现。“这是由我们的十人团队历时两个月创作出来的，有四五十平方米。传统灰塑往往只突出木棉花，而这幅灰塑画创新地将完整的木棉树、雀鸟容纳在一个画面中，让市民游客了解岭南传统工艺，感受匠人雕琢时的用心和技艺的精湛。”邵师傅介绍。
灰塑上彩
学艺手记
“飞檐走壁”抵达修复一线
窥见岭南屋脊的传承坚守
漫步陈家祠，小麦欣赏到一件件栩栩如生的灰塑作品，还瞥见一位位正在屋檐瓦脊上修复灰塑的匠人，其中便有不少是邵师傅的徒弟徒孙。
“我们‘靠天吃饭’，好天气工作，下雨就休息。还要根据气候变化、干湿度调整灰塑材料比例。”邵成村感慨。学艺中，小麦爬上屋檐，与灰塑匠人肩并肩进行高空作业，不一会，就有点被烈日暴晒“劝退”。看来，成为一名灰塑匠人，不仅要耐得住寂寞，还要熬得住晒。
晒出一身健康肤色的邵师傅，仍然天天奔走在修复一线，“我做灰塑已经超过了45年，只因为出于对传统文化的尊重，还想继续从它身上学习知识，从中领略文化价值。”
灰塑新作品
邵师傅门下已有27个徒弟，如今他基本不再亲自授徒。完成日常的维修工程之余，他马不停蹄地四处宣传灰塑文化。“在跟意大利等国家的同行交流时，我发现，我们的传统雕塑艺术一点都不比国外落后。”为了让更多人喜欢灰塑、传承灰塑，邵师傅不仅把灰塑推广到中学，开展实践教育、美学教育，还在高校开设灰塑专题课程，“有年轻人亲手体验过，也有学生写论文研究灰塑的原理。”
对灰塑如数家珍的邵师傅希望能把灰塑推广到全世界，“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把灰塑带到西伯利亚，看它能否熬得住严寒。”
出品/许芳、柳剑能
策划/赵东方、邱敏、何超、汤新颖
统筹/麦蔼文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麦蔼文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庄小龙
视频/G视频
协助/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董业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