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以来，“反内卷”成为我国经济政策的重点之一。从“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到《不正当竞争法》的修订，从光伏产业遏制低价无序竞争到多家车企承诺支付账期不超过60天……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可能成为下半年经济社会发展的施策重点。围绕“反内卷”热点话题，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对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黄群慧进行了专访。
广州日报：“反内卷”与“保持行业竞争”的界限在哪？
黄群慧：“内卷”是规模报酬递减的过程，其对发展的作用甚微。在当代产业发展中，“内卷式”竞争可以用于描述“供给侧持续扩张而需求侧响应相对滞后”的结构性失衡背景下的企业决策行为。这类行为并非基于增量市场的扩张策略，而是源于存量市场压力下的非理性竞争加剧。“保持行业竞争”则是在创造公平竞争环境、遏制不正当竞争和反垄断行为情况下的正常行业竞争状态。“反内卷”不是限制市场竞争，而是反对非理性竞争、不公平竞争、垄断行为，“反内卷”恰恰是创造公平竞争环境的重要举措。
当面对不确定的市场环境与日益紧张的资源配置时，企业更倾向于采用“红海战略”，通过压低成本、快速模仿等方式抢夺有限的市场份额，进而形成“内卷式”竞争现象。这不仅阻碍了资源的优化配置，还抑制了技术进步和组织效率的提升，使企业或行业不仅无法获得质的突破，最终陷入“多劳少得”或“多投无果”的困境。
更为严重的是，“内卷式”竞争常常伴随着非理性乃至扭曲的企业行为，催生诸如恶性“价格战”、排他性协议、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虚假宣传等不正当竞争手段，而这破坏了正常的市场秩序和资源配置效率。
广州日报：您提到的这种“内卷”在我国制造业上有什么体现？为什么我们要“反内卷”？
黄群慧：我国当前制造业“内卷式”竞争现象主要表现在企业间横向的“价格内卷”和产业链纵向的“链条内卷”两个维度。销售利润空间下降，正与当前制造业“价格内卷”与“链条内卷”现象高度相关。
首先是横向的价格内卷，具体表现为同行业企业竞相压价，逐步背离成本与价值的合理匹配；压价造成行业整体利润率下滑；再后来，优质企业反而因高质量投入带来成本压力，失去竞争优势，形成“劣币驱逐良币”的格局。
纵向上则是链条利润空间压缩，主导企业压低采购价，使链上企业运营利润被持续压缩；产业链上下游在议价权和资源占有上失衡，链上企业难以获得公平的资源分配和发展机会，进一步削弱了整个链条的系统效率和协同性，造成资源配置失衡与浪费。
在这两种现象共同作用下，陷入内卷的制造业企业不得不通过大幅让利、增加销售费用支出来争取市场份额，但边际销售效益却有所下降。在这样的内卷环境中，“销售”已不再是简单的市场拓展问题，却“喧宾夺主”成为资源消耗与利润博弈的核心战场。
因此，我们“反内卷”，就是要改变这种资源内耗和层层压价，改变“价格内卷”与“链条内卷”双重压力下的利润压缩效应，重塑一个公平、透明、可持续的市场竞争格局，为制造企业创造更加稳定、透明和可预期的发展环境。
广州日报：我们经常说，技术创新是破除内卷的方式之一，但同时我们也看到，一些战略性新兴产业也出现了内卷的苗头。您如何看待新技术、新平台对制造业“反内卷”的影响？
黄群慧：确实，“内卷式”竞争问题也逐渐表现在部分战略性新兴产业中。我们需警惕计算机、电子、生物医药等高技术行业的利润下降以及“内卷式”竞争的风险。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要健全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体制机制，对于战略性新兴产业，完善推动新一代信息技术、人工智能、航空航天、新能源、新材料、高端装备、生物医药、量子科技等战略性产业发展政策和治理体系，引导新兴产业健康有序发展。
从深层次看，平台算法存在对市场有效需求结构的系统性误判和匹配失灵的可能性，进而扭曲了制造业原有的价格机制，干扰了企业的竞争策略，最终反而诱发“内卷式”竞争。
在生产端，平台算法通过“智能”改变了传统的制造业定价方式。例如，一些工业品采销平台借助算法模型分析企业采购频率、履约周期、物流效率和标准化程度，企业为了在平台内争夺有限流量和订单资源，不得不压缩利润空间、缩短交付周期、快速响应需求波动，因而陷入高强度的价格竞争和运营焦虑。在销售端，平台算法对消费者注意力和购买决策的干预，会反过来影响了制造企业的生产行为；一些电商平台以流量“引导”制造商的生产决策，制造业企业为获得更多推荐流量和销售转化，便被动响应低价、高频商品的平台偏好。
因此，我们要辨证看待智能技术和平台算法对制造业的影响，在政策措施上，要加快建立健全平台经济领域的市场监管体系，通过强化反垄断与反不正当竞争举措，重点规范平台企业在市场准入、价格制定、流量分配和交易条款等方面的行为，推动其在定价、推荐、搜索排序等关键规则上的公开化和可解释性，推动平台经济与实体制造业的良性互动和协同发展，防止“算法歧视”“技术壁垒”等演化为制度性排他工具，进一步打击“二选一”、大数据杀熟、恶意补贴、“烧钱换市场”等扭曲市场行为，真正实现平台“赋能”而非主导。
广州日报：那么，我国宏观政策可以如何帮助企业和产业走出同质化竞争加剧与利润空间压缩的“漩涡”？
黄群慧：第一是要完善技术创新机制，推进制造业创新升级，这是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的核心路径。建议在政策层面强化产业补贴的技术创新导向，限制针对产能扩张的补贴，激励企业在标准制定、技术原创、品牌输出等方面积极作为。
第二是优化产业链创新协同机制，构建互利共赢的生态结构。出台并完善产业链创新政策，引导产业链上企业向技术创新和产品升级方向发展，进一步遏制“链条内卷”。鼓励大型国有企业和科研机构聚焦行业共性关键技术攻关，推动科研成果开放共享，通过强化技术支撑与协同机制，推动上下游企业形成协同创新生态，助力提升全产业链国际竞争力和核心技术自主能力。
第三是优化内需结构、释放消费潜力，这是缓解“内卷式”竞争的根本路径之一。着力推进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优化收入分配格局，增强居民实际消费能力，为制造业提供更加稳定和高质量的市场需求支撑。持续推进制造业和服务业融合发展，培育新的消费热点和需求增长点，为制造业转型升级注入持续动力。
广州日报：可否畅想一下，一个“不内卷”的市场会是怎样的一个经济生态？
黄群慧：全国统一大市场是优化资源配置、扩大内需、缓解同质化竞争的关键。如果“反内卷”能收到成效，那么统一大市场运行的隐性壁垒将大大减少，土地、劳动力、资本等要素流动效率进一步提升。通过完善央地协同治理机制，破除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打通区域间贸易的“小循环”，畅通释放内需潜力的“大循环”，为制造企业创造更加稳定、透明和可预期的发展环境。
另外，一个“不内卷”的市场，会是一个行业自律机制完善的市场，不正当竞争行为被纳入企业信用记录，与政府采购、融资支持等挂钩。一个“不能卷、不敢卷、不愿卷”的长效治理机制，有望持续引导企业向规范、可持续方向发展。在这样一个健康的经济生态中，大型企业带头履行社会责任，中小企业生态位得以提高，公平竞争秩序稳定地发挥作用。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钟达文、赵琳琳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谢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