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新疆。一位3岁汉族男童因脑肿瘤不幸离世,悲恸的父母作出一个伟大的决定:捐出孩子的双眼角膜。与此同时,一位名叫阿依古丽的维吾尔族女孩,因先天性角膜白斑,一眼眼球萎缩,另一只眼只有微弱光感。命运的轨迹在此交汇,中山大学中山眼科中心的角膜病专家从广东奔赴新疆为女孩主刀,将那片承载着生命余温的角膜移植给她。术后,小古丽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妈妈的脸庞,这是一个跨越时空的凝视。
故事刊载于2015年6月12日的广州日报,泛黄的报纸迄今被珍藏在中山大学眼科中心的档案中。近十年后,广东省眼库主任冀建平教授讲起这个故事,以及这些年来诸多反复重演的故事,依然觉得温暖。
这场持续六十年的生命追光接力,远未结束。
医者之路:从手术刀到“生命桥梁”
作为我国最早建立、规模最大的眼角膜组织库之一,广东省眼库前身是成立于1964年的中山医学院眼科医院眼库实验室。在创建者陈家祺教授和历任主任的努力下,广东省眼库快速发展成为国内捐献案例最多、管理最规范的眼组织库,也是华南地区最主要的眼角膜捐献接收中心。迄今为止,广东省眼库已经累计接收、处理和保存角膜40000余片。
这些数据,记录的是生命和光明的一次次接力。
2001年,作为一名年轻的眼外科医生,冀建平开始接触角膜移植手术。彼时,手术显微镜、角膜缝线构建了他的世界。他琢磨最多的,便是如何用最精湛的技术,将那片珍贵的透明组织完美地移植到患者眼中。
十五年后,他开始将主要精力放在角膜捐献和眼库管理事业,成为协调角膜捐献、保存和分配的管理者,负责全省的角膜捐献协调、获取和保存工作。从此,他直面的不仅是渴望光明的患者,还有渴望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亲人存在的捐献者家属,以及一个庞大而精细的获取、保存、分配系统。
这份工作的重量,远不只是管理一个“库房”。它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接力。从捐献者离世,到角膜被顺利获取、妥善保存,窗口期只有短短的6个小时。“去世后6小时内必须获取,否则代谢产物就会损伤角膜。”冀建平解释说。他的团队,一个仅有6名核心成员的小组,却要负责全省范围的角膜获取,其工作强度与压力可想而知。
生命之重:从开端到终点的平等守望
在冀建平的讲述里,光明的故事写在生命尺规的两端。
一端,是一个6岁的男孩木木(化名)。他一出生,双眼便是先天性角膜白斑,世界于他,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他的母亲无数次心碎低泣:“别人的孩子都能看到妈妈,我多么希望我的孩子也能看见我。”还在蹒跚学步的婴儿期,他分两次接受了角膜移植。如今,他就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明年将成为小学生。“多亏了冀医生,他终于能看到这个世界了。”
另一端,是一位80岁的老太太。她曾接受过一次角膜移植,重见光明十余年。当岁月临近终点,她不幸罹患肺癌,视力再次衰退。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却还有一个“执念”:“我想清清楚楚地看着身边的人,看看这个我留恋的世界,然后离开。”
尽管深知她可能时日无多,尽管她的女儿也深明大义,小心翼翼地和她商量——要不,还是把希望留给其他人?冀建平团队最终还是遵从了老人的意愿。就在第二次移植的三个月后,老人安详离世,带着清晰的视野和最后的满足。
“我们平等地对待每一个生命。”冀建平说。无论是开启人生的稚子,还是即将谢幕的老者,对光明的渴望同样珍贵。这份平等守望,是他作为医者的信念。

一台角膜移植手术进行中。
接力追光:跨越五千里的二次奔赴
如果说上述故事讲述的是生命的深度,那么新疆少年阿卜杜艾尼·马木提的故事,则铺开了光明接力的广度与长度。
2024年夏天,17岁的阿卜杜艾尼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家乡,再次跨越五千多公里来到广州。他患有“圆锥角膜”,2021年,在援疆干部和中山眼科中心的帮助下,他的右眼成功移植角膜,视力恢复至0.4。三年后,左眼病情恶化,视线模糊伴疼痛、畏光。
“帮帮我,我孩子的左眼又看不见了……”母亲的求助,通过中山眼科中心援疆干部、驻村工作队、广东援疆指挥部,如接力棒在粤疆两地迅速传递。角膜病科主任医师顾建军为他实施了高难度的深板层角膜移植手术。
“手术很成功,移植上去非常透明。”术后拆包时,顾建军的话让所有人松了一口气。阿卜杜艾尼开心又腼腆地说:“我终于可以看清世界的光芒了。”
从2015年的小古丽,到2024年的阿卜杜艾尼,这条跨越十年的光明之路,见证了技术援疆从“输血”到“造血”的升级。2024年7月,冀建平亲自带队前往南疆,筹备眼库建设。“希望未来,南疆的患者能更就近地获得重见光明的机会。”
时代之变:从“无米之炊”到“精准拆修”
作为这场接力赛的核心“交棒人”,冀建平亲历了时代的变迁。
他坦言,角膜捐献的来源曾历经波折。如今,它已完全依赖于公民自愿捐献体系。多年来,省市卫健管理部门、红十字会和中心领导对角膜捐献工作高度重视,给予极大的支持和指导。通过持续宣传、简化流程,广东眼库的年捐献量从2019年的500多片增长至2023年的1289片。
然而,角膜需求的缺口依然很大。“2024年,广东省眼库登记等待移植的患者有2128例,但中山眼科中心全年完成的角膜移植手术量为778台。患者平均等候时间为252天。”这意味着,有超过一半的患者仍需在黑暗中历经漫长的等待。

医疗技术的进步成了最大化利用每一片珍贵角膜的关键。冀建平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以前的角膜移植,好比是整个‘换窗框’;现在则进入了‘精准维修’的时代。”
他所说的,是“成分角膜移植”技术。角膜有五层,如果只是最内层的“内皮”坏了,就只更换内皮层;如果是外层的“基质”出了问题,就只更换外层。
“这不仅手术创伤更小、恢复更快,视力效果也更好。比如内皮移植,外部没有缝线,术后几乎不影响视觉质量。”技术的进步让角膜移植的排斥率降至10%以下。
期许未来:让等待不再漫长
谈及未来,冀建平认为,最大的挑战并非技术,而是体系与观念。
“在一些发达国家,一年能获得捐献12-13万片角膜,而我们目前全国才1万片左右。”他分析,一方面是从业人员的规模和网络的系统性受限。“国外一个中等规模的眼库可能有上百名工作人员,而我们只有6个人。”多年来,他一直在呼吁建立全国性的角膜捐献和共享网络。
同时,传统观念仍是最大的阻力之一。“很多家属想做好事,但会要求‘捐一只,留一只’,让亲人在另一个世界‘看路’。”为了破除坚冰,他和团队在操作上做到了极致尊重——“我们只取薄薄一层角膜,像‘剪指甲’,然后会为捐献者装上逼真的义眼片,完全不影响遗容。”
他的团队,一个仅有6名核心成员的小组,却要负责全省范围的角膜获取,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接力。“去世后6小时内必须获取,我们的协调员随时待命,这是一份需要极大爱心和奉献精神的工作。”冀建平说。
在受访的尾声,冀建平教授的手机再次响起,是关于另一位等待光明的患者的回访。在他的世界里,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循环上演。
那6岁的男孩,将带着陌生的馈赠,去看他人生中未曾见过的绚烂风景。
那80岁的老人,已带着清晰的世界,走完了她心满意足的最后旅程。
而那位新疆少年,他的双眼已满载着粤疆两地的情谊,即将看清故乡辽阔的星空,也看清自己未来的路。
这不仅是角膜的移植,更是光明的接力,是生命价值跨越时空的延伸。在这条跑了六十年的赛道上,角膜的守护者们,是那个最重要的交棒人。他们守护的,不仅是珍贵的角膜,更是人类在生死面前,那份最珍贵的互助与善意,以及在任何境遇下,永不放弃追求光明的尊严。

中山大学中山眼科中心副主任、角膜病专家梁凌毅教授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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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周洁莹 通讯员:邰梦云、唐艳丽、陈熔熔
图由受访者提供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吴婉虹















































